媽媽有個老式的腳踏縫紉機，蝴蝶牌的。她說她做姑娘時特別想要個縫紉機，希望能有個縫紉機當嫁妝，可是外婆家太窮了，這個機子是她婚后自己掙錢攢錢買的。

       她非常愛惜這臺縫紉機，每次用前都仔細擦一遍，用完了把針和線收起來，在關鍵部位滴上兩滴機油，然后打開某處的卡口，把機頭放回桌肚里，整個縫紉機變成了一張平整的小臺子。臺面是黃色的，擦得油光锃亮，然后蓋上一塊藏青色的粗布。縫紉機臺面左下方有個抽屜，里面是各色線、備用的針、劃線用的扁扁的劃粉、卷尺，還有一堆我叫不上名來的配件。在縫紉機的肚子里，媽媽會藏一些私房錢，用一個紅色的痱子粉盒裝著。

       媽媽做縫紉工作時，腳上踩著，左手慢慢推著布往前走，還不時地用右手去撥一下什么東西，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媽媽干著活，我就在對面看著那個蝴蝶形狀的銘牌以及黑色機身上漂亮的金色花紋，聽著那種有節奏的噠噠聲，感覺十分美妙，這差不多就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親子時光了。但媽媽脾氣暴躁，跳針之后時常遷怒于我，說我擋了她的光線，揮手把我轟走。

       這個縫紉機做出來的成品，在我記憶中排第一的是一個花布包，正反面各是一塊花手帕，側面用差不多顏色的布連接，有大而蠢的木耳邊，有襯里、有提手，反正還挺像個包的。它的缺點是料子太軟也太花哨，我背著它覺得一點都沒有范，非常郁悶，一郁悶就是好幾年。后來在我的蓄意破壞下，那包破了，她給我買了個通行款的小書包。我不想要獨家的手工書包，我只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樣用普普通通的。

       印象較深的還有一件穿過一下午的公主裙。那時候我姑姑家住在國道邊，附近有個交警大隊的停車場，時常會有出了車禍的大貨車被拖到那里，正如很多新聞里所說的那樣，附近的村民一見到翻車的貨車，就瘋狂地跑去搶車上的東西。那一次我姑姑搶到了兩蛇皮袋紅色的塔夫綢之類的料子，特別薄，只適合用來當頭花。我姑姑是個干粗活的人，不會用縫紉機，就把這些料子都給了媽媽。媽媽那時候也算是個肯動腦筋的人，她花了很多心思給我縫制了一條公主裙，裙擺是層層疊疊的蛋糕裙樣的，正好可以把料子上燒焦的部分去掉，又不影響整體效果。

       中午吃過飯，她把裙子拿出來讓我穿上，我有一種灰姑娘換上禮服那般的喜悅，感覺整個人都光彩熠熠。那天下午，我就穿著這條美美的裙子美滋滋地去幼兒園了。

       起初，有一些女同學圍著我送上贊美。后來我們陳老師來了，她蹙著眉頭說：“這是什么衣服！難看死了！你的內褲都看得到！”我低下頭，那條穿久了有點松垮的內褲仿佛就裸在外面。再往上看，白色洗得都發灰了的圓領汗衫非常倔強地從公主裙的領口鉆了出來，仿佛在告訴別人我的底細不是什么公主，而是穿著松垮褲頭舊汗衫的灰姑娘。

       后來，不知是誰扯了一下裙子的后背，縫的不牢的一片綢就掉下來了，我哭了起來。那一天，我的羞辱、我的灰暗生活、我的虛榮全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無所遁形。回到家，我就把裙子脫了，塞到一個柜子最深的角落里，再也不想看到它。媽媽似乎有所察覺，又什么都沒說。

       公主裙事件大概也讓媽媽意識到她的水平給我做外衣不合適，于是就只做做窗簾什么的。跟大多數女人一樣，她也喜歡囤布。五斗櫥抽屜里碼放著一卷一卷布料，一放就是十來年二十年，起初可能覺得料子太好不舍得用，時間久了，布料舊了，蟲蛀了，就偷偷扔掉，假裝它從不存在。

       縫紉機偶爾用來給爸爸縫一下褲子開裂處，有時需要爸爸催促幾次她才掀開蓋布，露出機頭。沒錯，她已經好多年沒把機頭擦擦干凈滴上機油小心翼翼地收進桌肚子去了。只蓋著那塊藏青色粗布，有點灰塵就有點灰塵吧。她都不在意自己越來越多的白發了，更遑論縫紉機上積點灰。

       對于做東西，她幾乎沒有熱情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導致的。是太忙碌沒有時間？可她時常坐在陽臺小板凳上，一嗑起瓜子來就是一下午?；蛟S是生活太舊了，她懶得再添置新物品吧。

       兩三年前，某一天，她再次摸了摸縫紉機，打算自己做個空調罩子。擺好各種東西，最后發現皮帶太老舊了，一拉就斷了。而這么老的縫紉機，已經很難再買到合適的配件了。

       今天，我給媽媽買了一臺電動縫紉機。比起她剛結婚時買的那臺來，新機器功能強大，又輕便很多。

       她說明年她就退休幫我帶孩子了?？晌也幌胨@一生的時間都圍著我轉。我希望她能重新燃起對縫紉的熱愛，并且從中獲得樂趣。下個月她過52周歲生日。畢竟生活還沒變老啊，媽媽。